2025年10月，中国共产党第二十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审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以下简称《建议》），特别强调了“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作为国家战略的紧迫性，明确提出要“完善适应气候变化工作体系”，并将“国家安全屏障更加巩固”置于突出的战略位置。对于正处于迈向“全球卓越城市”关键冲刺期的上海而言，人口、气候与安全三者并非孤立存在的政策条线，而是共同构成了一道必须在“十五五”期间从根本上破解的复合型命题。
从“单点应对”到“系统韧性”的转变
 “十五五”时期是上海基本建成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关键五年。在这个历史阶段，上海将不得不直面两大全球性趋势在城市空间上的深度叠加与剧烈碰撞：一方面是气候风险的常态化与实体化。作为典型的河口海岸型超大城市，上海受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日益显著，极端高温、强降水、风暴潮洪四碰头等灾害风险威胁持续提升；另一方面是人口老龄化的深度化与高龄化，气候敏感性强，2024年底上海户籍人口中60岁以上占已达37.6%，部分中心城区老龄化率突破45%，这一比例在“十五五”还将持续提高，且高龄老人、独居老人、纯老家庭比例显著增加。
这两大趋势并非平行线，而是相互交织，构成了具有上海特质的“气候—老龄化”复合型风险。气候变化通过环境压力急剧放大了老龄群体的健康脆弱性，而深度老龄化则极大地压缩了城市应对气候灾害的社会弹性空间。城市的卓越程度，不仅取决于其在顺境中的GDP增长速度或金融市场的交易规模，也体现在在极端气候冲击下保护最脆弱群体的能力。在“十五五”期间，打破传统的条块分割思维，探索出一条人口高密度、建筑高密度、老龄化高密度城市的韧性发展新路，构建起“气候适应性老龄友好城市”的治理范式，这不仅是落实全会精神、守住城市安全底线的政治责任，更是上海代表中国参与全球城市治理竞争、贡献“中国方案”的重要切入点。
气候变化与老龄化叠加下的城市脆弱性新问题
对照全会提出的“推进国家安全体系和能力现代化”的要求，通过对上海中心城区及远郊农村的调研走访，我们发现上海在应对“气候-老龄化”复合风险方面，虽然具备了良好的硬件基础，但在风险认知、空间适配与治理机制层面，仍存在深层次结构性矛盾。
一是健康脆弱性与环境胁迫的隐性耦合被严重低估，导致“无声的危机”在老年群体中蔓延。上海夏季特有的“湿热”环境，会导致老年人体温调节中枢负荷过载，排汗散热机制失效，极易诱发热射病及心脑血管突发事件。然而，目前的公共卫生体系尚未充分建立起针对这一机制的防御屏障。调研发现，社会经济地位有限的独居老人往往是气候风险的主要被影响者。在高温预警期间，部分独居老人为了节省电费，即便家里安装了空调也不舍得开，导致室内成为“热岛中的热岛”。同时，随着数字化转型的加速，大量高龄老人因无法熟练使用智能手机而沦为“数字遗民”。当台风或热浪来袭，气象预警信息往往止步于手机屏幕，无法穿透数字鸿沟到达老人的床头，导致他们在灾害面前处于信息盲区，极大地增加了救援的滞后性与不确定性。
二是城市空间规划存在一定的“气候韧性盲区”，适老化改造与气候适应性改造协同仍有不足。上海大力推进的“15分钟社区生活圈”在设施覆盖率上已达到较高水平，但其评价指标多关注设施的“物理距离”，而对极端天气下的“可达性”与“舒适度”的考量仍需提升。当前在许多老龄化程度较高的老旧小区，通往菜场、社区卫生中心的关键路径缺乏连续的林荫或遮阳设施。在35℃以上的高温天，这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对于步速缓慢的老人而言，极易导致中暑跌倒风险。更为严峻的是，上海拥有大量历史悠久的里弄建筑和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梁薄板房，这些建筑老年人口密度较高，也是热工性能差。墙体薄、窗户气密性差、缺乏保温隔热层，使得室内热环境随室外气温剧烈波动。然而，现有的城市更新政策中，历史风貌保护区内的适老化改造往往受到严格的“修旧如旧”限制，加装外遮阳设施或更换双层中空玻璃受到限制；而针对普通老公房的改造，资金多集中在加装电梯与防跌倒设施上，对于改善室内微气候的节能改造投入不足。这种空间上的错配，使得住在“最有上海味道”地段的老人，往往承受着较高的热暴露风险。
三是治理机制的碎片化导致数据与资源无法在关键时刻实现精准聚合。在加强公共设施适老化改造领域，部门间依然存在壁垒，很有可能形成了多头治理的困局。各方数据还未在街镇层面实现实时碰撞与融合。街镇干部在高温或台风预警发布时，往往只能靠传统的“人海战术”挨家挨户敲门，缺乏精准的“风险地图”指引。此外，资金投入渠道的单一性也限制了韧性建设的可持续性。相比于防洪堤坝等大型基建，针对家庭内部微环境改善的“软基建”难以吸引社会资本，导致大规模的气候适应性改造难以铺开，无法形成规模效应。
探索“全天候、全龄层、全周期”的韧性城市新范式
贯彻落实全会精神，建议上海在“十五五”规划编制中，探索建设“全球气候适应性老龄友好示范城市”的战略目标。这不仅需要技术的升级，更需要治理逻辑的重塑。建议从规划标准的迭代、数字治理的升维、金融工具的创新以及社会肌理的重构四个维度，构建一套具有上海特色、可复制推广的系统性解决方案。
一是将“气候舒适度”纳入城市更新的硬约束，打造“全天候”的无障碍环境。建议市规划资源局联合市住建委、市民政局，在修订“十五五”相关专项规划时，对“15分钟社区生活圈”标准进行“气候韧性”完善。不能仅仅满足于设施的“有无”，更要追求使用的“冷暖”。探索建设“清凉通达网络”。在老年人高频活动的路径上，如家门口到社区卫生中心、菜场、公园，强制要求“林荫覆盖率”或“遮阳设施覆盖率”达到特定指标。鼓励通过垂直绿化、伸缩式遮阳蓬、喷雾降温装置等轻量化手段，消除出行的“热断点”，确保老人在极端高温下也能安全出行。实施差异化的“韧性微更新”策略。针对里弄风貌区，推广“隐形改造”技术，例如使用高反射率但哑光的“冷屋顶”涂料，在不改变建筑外观的前提下降低顶层温度；针对老公房社区，结合“美丽家园”工程，推广“适老化+节能”综合改造包，将外墙保温修缮与内窗适老化把手更换同步进行。
二是打破数据壁垒，构建“健康气象”精准防御体系。利用 “一网统管”优势，实现从“被动救灾”到“主动防御”的跨越。可由市大数据中心牵头，打通气象、卫健、民政、房管四方数据，建设“健康气象”数字孪生平台。绘制全市老年人“气候脆弱性动态画像”。该画像不仅包含年龄、病史等生理信息，还应通过房屋数据关联，标注其居住环境信息。更基于此，生成动态的“热风险/寒潮风险地图”。探索“气象处方”制度。当气象条件达到诱发脑卒中、慢阻肺等疾病的高危阈值时，系统应自动通过家庭医生或智能外呼系统，向特定高危老人及其子女发送预警信息，并附带具体的医疗指导（如“调整降压药服用时间”“开启除湿模式”），将健康管理的前哨延伸到气象变化的源头。
三是以“银发—绿色”闭环解决资金难题，引入市场化活水。《建议》提出“发展银发经济”与“绿色金融”，上海作为国际金融中心，应探索利用金融工具解决财政投入不足的问题。可探索发行“城市韧性与适老化改造”专项债券。可借鉴国际经验，将老旧小区的节能适老化改造项目打包，利用改造后产生的节能收益和潜在的医疗费用节省作为收益测算依据，吸引长期资本投入。
建设全球卓越城市，不仅要有经济绿色低碳增长的高度，更要有遮阳避雨的民生温度。贯彻落实全会精神，将应对气候变化与应对老龄化两大国家战略在城市治理的微观层面有机融合，我们完全有能力在“十五五”期间，将上海打造成为一座既安全韧性、又温情脉脉的“全龄友好型生态之城”，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一个生动的城市样本。
（作者系上海市政协常委、华东师大招生办主任，地理信息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