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学习带来的AI热潮还有多少潜力没有发挥，‘杀手级’应用会出现在哪些领域？为什么选择回国发展？成为政协委员后，您有了哪些新感受？”不久前，记者得知要采访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领军科学家欧阳万里，便用AI软件率先作了一次“事前调研”，并生成了一份采访提纲。

欧阳万里接受访谈（张雷 摄）

“嗯，这些问题跟我的关联度很高。”接过提纲，欧阳万里一眼读完，露出会心的笑容：“人工智能发展至今，已经能够帮我们做很多事，这就是很好的例子。”面前的他穿着一件整洁的冰川蓝衬衫，目光专注，说话简洁而有力。
回国短短3年多时间，他领衔发布全球中期天气预报大模型“风乌”，在全球首次将有效预报时长突破10天大关；与中国商飞合作开发全球首个翼型AI生成式系统……带领团队在AI for Science（科学智能）领域产出了多项世界级成果。
他的讲述波澜不惊，记者眼前浮现的画面却扣人心弦：奔腾不息的数据洪流中，肩负重任的欧阳万里如驾着一叶轻舟，正带领团队穿行于人工智能的万重关山之间。
争先
5月15日下午2点多，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安静而忙碌。距离原定的采访时间还有15分钟，助理突然喊道：“欧阳老师！”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小会议室门口——欧阳万里对正在布置采访器材的记者微笑示意，轻声道：“没关系，你们先忙。”初见，这位科学家给人感觉有些内敛。交谈中发现，在他沉静的表面之下，蕴藏着争先的勇气与创新的锋芒。
“我本科和博士学的都是计算机视觉相关专业，没有接触过AI课程。”欧阳万里说，他真正迈入人工智能科研的大门是2010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的他，有幸进入商汤科技创始人、人工智能科学家汤晓鸥创办的多媒体实验室，触摸到了人工智能领域最前沿的脉搏——图像识别。
标志性的事件是参加ImageNet视觉识别挑战赛。每年都有国际顶尖高校和科技企业慕名而来，纪录被一次次刷新。2014年夏，一支由汤晓鸥率领的中国研究团队加入了这场对手都是国际科技巨头的、代表业界最高水平的竞争。
作为团队的核心成员，欧阳万里当时负责“目标检测”。“它是计算机视觉的核心任务之一，有了它，才能去执行人脸识别这样的‘高级任务’。”他解释道，传统方法依赖“手工标记特征”，依靠这种办法，电脑无法认出没有标记过的图像。
那时，全球人工智能领域正掀起“深度学习革命”，处于前沿阵地的欧阳万里也适时地拿了这一“新武器”，首次尝试将深度学习应用于图像检测。
欧阳万里形容深度学习就像人脑，“它的内部有一个复杂的、多层的‘神经网络’，像大脑神经元一样，层数越多，理解就越深”。因此，深度学习不用手工标记特征，“我们只需‘投喂’海量数据，让电脑‘自学’。”
在当时，这些都只是理论可行，尚未有人真正实现。闯入“无人区”的欧阳万里面前横着两座大山：一是“最初的深度学习需要复杂的数学推导”，极难理解；二是他们缺乏算力。
面对谷歌、微软、牛津这些具备强大算力的顶尖对手，如何用有限的算力资源去解决问题？“那段时间，我们不停地开讨论会、读书会，组织不同知识背景的师生交流碰撞。”基于对传统办法痛点的认知，欧阳万里在吸收新知识的同时，逐渐有了方向。
“我们发现，将传统办法与深度学习相结合，能有效提升模型的抗遮挡能力。”这种“结构化解构深度模型”的思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欧阳万里所在团队最终以40.7%的检测率，拿下全球第二名，与第一名的谷歌只差3.2%。“复盘时，我们发现对手是胜在了算力上，而我们的算法是更胜一筹的。”
2015年，ImageNet比赛新增视频物体检测项目，难度进一步升级。信心倍增的他们依旧选择差异化策略，实现了毫秒级实时检测。团队一举夺魁，采用的算法也为安防监控、自动驾驶、智能广告等视频分析场景奠定了基础。
这是中国企业首次在ImageNet赛事中登顶。欧阳万里和团队用“更聪明的算法”而非“更昂贵的算力”，在巨头垄断的AI竞技场中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次年，他们更是包揽了图像、视频项目的双冠，标志着中国计算机视觉研究正式跻身世界第一梯队。
之后的几年里，欧阳万里远赴悉尼大学执教。其间，他用算法做盲人眼镜，开展了垃圾分类回收等与环境保护相关的科研合作。“这些事都很有意义，但因为不在自己的国家，总觉得有些可惜，合作公司的影响力也不是很大。”在外漂泊多年，欧阳万里心中百味交织。就在这时，时任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主任的汤晓鸥，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彼时的上海，正着力打造人工智能产业高地，企业数量稳步增长，产业链布局初现端倪。而被认为能够推动科学研究方式变革的AI for Science（科学智能），正成为全球新的竞技场。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作为国家新型科研机构，需快速建立自主能力，抢占科研制高点。欧阳万里的跨学科背景正巧能填补人工智能与基础科学交叉领域的空白。
春潮涌动，千帆竞发。2022年年初，返乡过完春节的欧阳万里火速来到上海，以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领军科学家的身份正式领衔AI for Science项目。十年磨一剑的他，以顶级的跨学科学术能力、丰富的成果产业化实战经验和直击科研痛点的技术创新路径，如利刃出鞘般带领团队迅速地产出了世界级成果。
求精
过去数年间，以深度学习为主流的人工智能技术在图像生成、自动驾驶、聊天机器人、视频生成等领域“风生水起”。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们希望人工智能能够驱动科学研究，“这就是AI for Science”。

欧阳万里介绍天气预报大模型“风乌”（受访者供图）

欧阳万里上任后不久，便找到了突破口——天气预报。
在他办公室墙上的屏幕上，一条曲折的白线记录着过去几十年全球中期天气预报发展的轨迹。“过去平均每10年，有效预报天数才能提升1天。”欧阳万里说，受气象观测准确度、大气物理过程的复杂性及算力资源的限制，过去二三十年间，全球天气有效预报长期停留在8.5天。“AI for Science的优势，就是使用人工智能来突破这一瓶颈。”
当时摆在欧阳万里面前的第一道难题是缺人。“找既懂大气物理又懂神经网络的人，比找会讲甲骨文的程序员还难。”他的比喻毫不夸张，“当时招的人里真正做AI for Science的几乎没有。”
对此，他解决的方式很巧妙：不是被动等待复合人才，而是把领域专家和AI工程师进行“组团”，通过每周“互授课堂”促进知识融合。
更大的难题，是通用模型无法适配科学数据的特殊性。“以前很多人都追求‘一物通万法’，但行不通。通用模型就像为我们铺好路的高中教育，而自然科学需要的大学专业课。”
最终，实验室放弃了对通用模型的“万能想象”，提出了“‘1+N’多智能体”概念——以一个具备强大能力的中控型大模型为基础，接入不同类型的专业模型来处理自然科学方面的事情。这条看似难走却可持续的路，就是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主任周伯文在2024年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提出的“通专融合”之路。
2023年4月7日，欧阳万里领衔的全球中期天气预报大模型“风乌”正式发布，在全球首次将有效预报时长提升到了10.75天。
就在“风乌”上岗的3个月后，台风“杜苏芮”从福建登陆，"一路上还拐了好几个直角弯"，“风乌”成功地进行了预测，提前24小时将误差值缩小为38.7公里，精确度明显优于欧洲、美国相关权威机构。不止如此，“风乌”的气象大模型更“轻”、更快：仅需单GPU卡便可运行，30秒即可生成预测结果。
在保证速度、精度的同时，还实现了低资源依赖。这是欧阳万里又一次举重若轻的尝试——“缓存回放”策略。
“传统模型每次训练都要解析原始数据，费时费力且存在差异，经年累月，导致它对同一气象现象的认知不稳定。”欧阳万里团队试着将原始数据“缓存入库”，并嵌入物理约束和动态修正机制，让它始终遵循物理规律。
如此一来，“风乌”每次可直接读取库存信息，不仅能消除信息提取的“波动”，也避免了“重复劳动”，释放出更多算力。“随着误差累积的缩小，时间越长，我们的结果会越好。”欧阳万里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复杂的全球气象预报简化成轻量化AI模型，这一策略后来频频被效仿。
欧阳万里说，“风乌”取名自秦汉时期的“相风铜乌”，是世界上最早的测风设备。善用古人智慧的他，之后又带领团队陆续发布了升级版“风乌GHR”、化学大模型“书生·鉴原”和种业大模型“书生·丰登”，频频刷新着“中国AI成绩单”。
“希望未来在国计民生中利用我们的模型和技术，包括具身智能技术等，去赋能更多跟国计民生相关的产业领域。”站在技术变革的前沿，欧阳万里和团队一起不断探索AI与科学的交汇点，推动AI在工业、科研中的深度应用。
沉潜
欧阳万里办公室的文件柜上摆放着一本纪念册，打开的一页正是汤晓鸥的照片，上面印着一句话：我不是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你们，而是遇见了你们，我才有了这段最好的时光。“这是汤老师去世后，学生们自发为他制作的。”说到此处，欧阳万里喉头一哽，眼眶红了。
“汤老师邀请我回国时说了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想为中国人工智能的未来培养一支精兵。”纪念册里全是学生们对汤老师的感激与缅怀，而欧阳万里那一页只有短短两行字——
“我将砥砺前行，完成您画好的蓝图。”
2024年，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在上海召开。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主任、首席科学家，清华大学惠妍讲席教授周伯文分享了团队对人工智能发展趋势的思考：通专融合是通往通用人工智能（AGI）的战略路径。   
这一理念，如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扎根于中国特有的资源禀赋之中。欧阳万里认为，国家庞大的市场、丰富的海量数据和众多的产业基础设施，让AI技术在传统行业中的落地成为可能。“这是一条能在细分领域走得更远，更适合未来丰富应用场景的道路。”
当前，上海要加快建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高地，人工智能可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对此，他胸有成竹：“为科创提供加速度。”

欧阳万里在2024浦江AI学术年会上发言（受访者供图）

作为政协委员，欧阳万里在多个场合都提到过这句话，并常年聚焦人工智能发展建言。“AI For Science领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有‘顶天’的科研要求，也有‘立地’的实际需求。未来，数据质量和技术突破仍是两大关键。要获取更高质量的数据，尤其是科学数据，这需要在科学家之间建立一个共享机制。”
在欧阳万里看来，上海具备人工智能的生态厚度、场景深度和政策高度，正从“技术追随者”蜕变为“规则制定者”。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与人工智能青年人才之间形成了“双向奔赴”。
“年轻人才正在上海扛起AI创新的‘大旗’。我们要做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唯帽子、不唯论文，让青年科学家担重任、挑大梁。”欧阳万里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这一坚定立场，他说，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目前正积极营造开放、包容、大胆的科研环境，激励科研人员勇闯“无人区”，力求在前沿探索方面取得突破。
提到近期的一件事，欧阳万里脸上有了笑意：4月29日，他的一名学生在模速空间参与了一场以“下一代智能体的自主进化”为主题的沙龙，有幸在现场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作为导师的他“与有荣焉”。“人工智能是年轻的事业，也是年轻人的事业。”总书记的话，令欧阳万里和他的学生们有了更大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前路漫漫，他的心里始终有一道沉静深流——“让上海成为中国人工智能的高地，让中国成为世界人工智能的高地。”他说，在不久的将来，希望看到人工智能与制药领域结合，向世界发出上海声音。“在AI for Science或生命、材料、地球科学气象等领域里，我相信人工智能都会有长足的发展。”
为了这个目标，无数像欧阳万里这样的年轻人，以敢为人先的精神、举重若轻的智慧、科技报国的情怀，将在上海大显身手、攻坚克难，共创中国人工智能的未来。于欧阳万里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