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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政协委员罗卫东:新时代的文科教育绝不能固守象牙塔
朱英杰/人民政协报  
2024-06-11 07:50 字号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2年考察中国人民大学时强调,要以中国为观照、以时代为观照,立足中国实际,解决中国问题,不断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推进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使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真正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而作为培养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人才基石的我国高等教育中的文科教育,该如何改革,如何完善?
又一个高考季,又到了千万学子选择人生发展方向的时候,本刊将邀约委员和专家细化探讨文科教育的特性、价值与实践优化。
——编者

文科教育的价值需要分类讨论
人民政协报:当前文科教育在社会上广受讨论,支持声不少,但质疑声似乎同样不绝于耳,甚至更甚。您怎么看待文科教育的价值和意义?
罗卫东:社会上对文科的偏见和误解确实广泛存在。我想是文科教育在学科功能价值方面的信息普及做得还不够。而无论是从提升文科教育质量的角度,还是从提升社会对文科教育的认可度角度,均需要基于文科的内涵差异,对文科教育进行分类讨论。
从学科特性上看,文科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人文性质的基础文科,如文史哲艺等;二是社会科学性质的实用文科,如经济学、法学、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等等。面对这两种不同的学科大类,在教育科研制度的构建上也应有所差异。
文史哲艺等人文科学主要旨在促使个体进一步认识自我,完善自我。这样的学科更加关注个人的主观感受及内在体会,是对于人性的关注和探寻。经济学、社会学、法学等社会科学则有所不同,虽然它们也是关于人的学问,但主要是关于社会群体行为以及社会运行规律的探索。
它们虽然都称之为文科,但是从内涵到实践都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首先,人文学科具有较强的历史性,供给方式也比较多样化。具体来说,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对人文学科的需求会有明显的差异,如温饱问题或者说社会基本需求没有解决时,这个学科的需求就不会太大,因而学生培养规模就不宜太大,否则很可能就会供过于求;而当经济社会发展达到某个阶段,人们的物质生活需求基本满足,而精神需求和文化需求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时,对人文学科的需求必然就会增大,这时候,人文教育规模、范围的扩大和水平的提升就会成为当务之急。
而在满足民众对人文学科的知识需求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正规教育,即在学校内建立相关的学系,如哲学、文学、历史学、艺术学等专业学科教育体系。另一种便是非正规教育,就是通过社会性的各种讲座、沙龙、论坛、读书班,或者通过个人的阅读来实现精神文化需求的满足。我个人多年的观察发现,在我国,正规人文教育的发展状况似乎并不乐观。但另一方面,非正规人文教育则呈现出极为活跃甚至可以说是繁荣的景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看上去极为吊诡的事情,值得我们深思。
与人文学科不同,社会科学对正规教育的要求更高,因为它更接近于自然科学,更强调方法的运用,特别是统计学、计量技术、数据模型分析技术等专门技术的使用,这些本身是属于专业教育的范围,毕竟很少有人可以通过自学手段真正掌握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式。社会科学领域中,学术爱好者生存的空间相对很小。
人民政协报:我国高校会因为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属性和社会定位不同,而开展差异化的教育实践吗?
罗卫东:会的。以人文学科为例,如我上面所讲,人文学科更关注自我认识与反思,因此在大学的通识课程中我们会设置很多人文科学课程,它们会带领我们找寻生命的意义,思考如何过得幸福、如何富有欣赏美的知识等。学生获取人文知识的价值不在于一时而在于一世。人文学科或者人文教育是关乎人性的、关乎生命的、关于意义的,可以说与所有的人都有关。即使对大多数人而言,不需要了解关于人文的专深知识,但必须要有最起码的自我省思的教育。也就是说,人文教育的发达不必然体现在学系和专业的扩张上,但一定体现在学校通识教育的发达上。
不能把文科搞成冷门绝学
人民政协报:不少公众认为,学生学习文科学不到硬本事?
罗卫东:当前,人文学科的专业教育自身确实需要做一些反思。专业设置、教师队伍、课程体系、教育方式,等等,都需要做相当大的改进。在社会视角下,人文专业毕业的学生,往往具有很强烈的人类关怀特质,会以理想主义甚至浪漫主义的视角和标准去看待社会,评判各类事务。有时确实会出现发现问题能力强而解决问题能力弱的问题,俗称“眼高手低”。学生离开学校后,因为怀抱着一个从学校教育得来的关于世界应该有的理想图景,对现实的包容性就不够,改变自我以适应社会的过程就比较长,个体也比较纠结痛苦。这个其实不能完全将责任推给社会,学校教育自身也要做些自我反思。我觉得,教育学生去发现真实世界,有条件地接纳现实生活和世界,同时涵育基于人文理想的生命内驱力,培养学生的实践理性和实践智慧,即解决问题以走向理想的技能,这是目前中国大学人文教育中的重中之重。
相比之下,社会科学的学生就更加现实一些,他们与社会之间关系的障碍也更少一些。因为,在大学阶段,他们通过教育,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解决具体现实社会问题的“实用技术”,如经济学的学生可以运用某种技术方法进行因果推论,法律系的学生因为对于法条、法理等知识的掌握和驾驭,从而实现自身的“不可替代”价值。这样的学生在职场上,上手更快,也更容易被接纳。
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于学校教育而言,都需要关注更高专业性的“硬知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真正做到与社会需求层次相匹配的教育供给。不应该将文科教育视作一个小范围的、精英化的、封闭性的、象牙塔式的教育。如果我们所培养的人与社会脱节,那这样的教育一定是失败的。我觉得,除了极少数属于知识抢救性范畴的学科,也就是所谓的“冷门绝学”,绝大多数文科,无论是人文还是社科,都必须是能够解决现实问题的——个体的问题也好、群体的问题也好。学过与没学过是不一样的,用事实来说话,这样,社会对文科教育的看法就会改变。
人民政协报: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所培养的人本质上都既是人类过往发展的记录者、经验的传承者,也是人类朝向未来前行的推进者。既如此,它们都一定与当前的社会发展现实有着实质的联系,这是我们必须要关注的。
罗卫东:特别对,文科教育一定要与社会有实质性的联系,但从今天的教育实践来看,在这一点上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反思。
首先文科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文科教育背后蕴含着社会发展的脉络,这也决定了文科具备独有的活力。但如果说文史哲这样的人文学科更强调站在人的个体或者人类发展的长时视角中去考虑问题,那么我们开展文史哲教育时,就要思考要如何基于当下的社会需求开展育人工作。我们培养的人要有服务社会的意识和能力,同时也应该是被社会所需要的。
以历史学为例,假如我们培养了10个历史学系毕业生,可能只有1名学生从事教职,那另外9名学生要到社会上去从事其他工作,难道他们就不能发挥专业优势了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我们的历史教育完全可以着力与当前社会发展需求相匹配,争取做到“活化”历史,再具体来说,可以引领历史学系毕业的学生把历史中所蕴含的经验灵活地转换到各行各业的发展中去。
社会科学也是一样。经济学要研究当前经济发展的形势;法学要推进国家的法治建设。但当前,我们的文科教育过于强调学科分化,经济学就只学经济、政治学就只学政治,但是在实践层面,经济政治怎么可能完全分开?这样的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也自然会比较片面,他们无法应对发生在真实社会中的具体问题,自然就会给社会带来一种认知——文科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具有“硬”实力,因为他们无法像计算机等理工科学生那样拥有社会意义上的“硬技术”。
同时,做文科教育一定要认识到,文科所探索的规律是非常复杂的,它不会像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对象那样有着非常明晰的因果关系。很多文科实践是不可重复、不可实验的,所以即使你文科知识学得再好,也只是学个大概;即使你受过的学术训练再严谨,也只是纸上谈兵。而且,文科生在社会中的价值显现本就需要时间。以上种种,都表明——我们做文科教育时一定要提前关注学生与社会实践的联系。
精力宝贵,要花在“真问题”上
人民政协报:可见与社会接轨的文科教育才能促其自身实现完美闭环。但在当前的很多文科教育实践中,我们经常看到学者、学生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卷”论文的现象。
罗卫东:各种各样的考评压力确实会造成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尤其是短期考评,会促使高校教师、学生对发表论文的需求非常急迫。当前,学校作为知识生产单位确实过于急功近利了,没有人愿意去花时间认认真真地静下来读书,就会造成很多文科知识结构无法有秩序地建立。
如你所说,当前很多文科教师和学生,特别是社会科学的教师、学生沉迷于对分析方法的套用,而缺乏真正的问题意识。这会导致很多研究与社会实际相脱离的问题。很多研究都是“假想”性的研究或者说是“形式主义”的研究,看起来借助了非常多的方法工具,也很高大上,但是对国家管理、推进社会和个人进步都没有真正的价值,完全就是“空转”。
在古典哲学中,孔子、孟子、亚里士多德等人就对这样的问题有过思考。在他们看来,人类以世界为认识对象,可以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理论(或科学)理性,即采取专门的技术、工具和方法,运用望远镜、显微镜、化学试剂等,去认识世界。另一种是实践智慧,即要通过生活世界的经验、直觉或者共情的方式认识世界。
当前的大学教育理论理性比较发达,但实践理性明显比较欠缺。我们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某种意义上看,“万卷书”所追求的有点偏重于理论理性的价值,而“万里路”强调的就是社会的情境与实践。我认为,对于文科教育来说,这两者必须是完整的,缺一不可。否则就只能空有“屠龙之术”,培养出来的人知行分离,做出来的科研成果纸上谈兵,让人感到啼笑皆非。看上去十分“科学”,但又确实“无用”。
责任编辑:张希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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