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不是靠道理去分析，而是和这个城市同呼吸、共命运获得的一种本能。”
近日，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与长宁区文联联合举办了一场“行有极·心无界”摄影人主题分享会。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主席雍和担任主讲人，结合自身艺术经验，与广大摄影爱好者一起深入探讨了他对于纪实摄影的理解——
演讲现场  摄影：殷立勤
我今天讲的主题是“使命必达”。什么是“使命”？就是每个人拍照总有一个目的。有些人是快乐摄影，他就享受拍照的过程，拍好以后发在朋友圈里。商业摄影师拍照的目的是把东西卖出去。新闻纪实摄影则要告诉人们真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拍照的使命，只不过你不一定用“使命”这个词而已。
我做了30多年记者，我的大多数精力和兴趣都在新闻和纪实方面，记录上海这几十年的变化。我的照片都是一些“碎片”，但是我把它们重新组合起来，大家看我的照片的时候，不仅仅可以观赏到光和影，最重要的是可以随着上海这座城市的脉动，重新回到那个时光隧道当中，去看一看我们这座城市，看看上海滩上的人民是怎么走过来的。
对于纪实摄影，重要的是通过你的图像，把你的观察和你视线的焦点，把你的所思所虑传达出去。这是最关键的。纪实摄影的基础是摄影的语言，但是最终落脚点是它的内涵。
那么纪实摄影到底涵盖了一些什么东西呢？
最简单的，是记录一些事情，叙述一些事情。比如，这是我前几年拍的上海黄浦江上漂来的死猪。这张照片就有“记录叙事”的作用，告诉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纪实照片需要主动介入这个社会，主动观察，而不仅仅是被动地看到什么就记录什么。摄影者就像在站岗放哨的哨兵，要主动观察远处、近处有什么蛛丝马迹。我举个例子，下面这张照片拍摄于十五年前在淮海公园门口举办的“9·18”国防教育现场。我看到两个小女孩在征集签名，我就问她们，“9·18”是什么，为什么签名？结果她们想了半天想不出，这张照片拍的就是她们在想的那一刻，后来她们说是弄堂里阿婆叫她们来的。从我们媒体上面看，这些活动都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但实际上很多是形式大于内容。假如就事论事地记录，那就可能是表面的照片，但是通过主动观察，你就能发现里面的一些问题。第三，照片本身就有记录的属性，“文献性”是摄影和其他艺术门类的一大区别。什么叫文献性呢？我举个例子，下面左边那张照片拍的是1990年山东的小脚老太。这样的画面在三十年前很普通，过了几十年就没有了。这就是具有文献性的影像。但是我们摄影圈有个误区，以为纪实摄影就是拍老的、脏的、旧的、破的东西，其实并不见得。哪个老人不曾年轻过，哪样老旧的要消失的东西，在最初发生的时候不是作为新生事物诞生的呢？所以，文献纪实照片当然要去拍即将消逝的东西，但是对我们面前刚刚出现的东西也别忘记，因为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有很多东西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消失了。同样拿着照相机，看起来差不多，但是拍出来的照片却不同。差别在哪里呢？你怎么让你的照片和人家的有所不同？你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你看到什么东西，最后就会产生什么，你心里想什么，最后就会拍成这样的照片。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有四个方面可以让这些照片多多少少增加一些味道：韵律、诗意、寓意、连接。
先说韵律。韵律就是照片中的节奏感、层次感，就像是音乐中的节奏、写诗中的韵脚。很多人拍照片一会儿换长镜头，一会儿换短镜头，有时候等一个人过来，有时候等一批人过去。其实这些多多少少都是在寻找一种节奏，一种层次感。这张照片我是在南京西路陕西路口拍的，其实这就是一棵圣诞树的铁架子搭到一半。如果从平的角度拍，它看上去就是一个铁架子而已。但是我用超广角钻到那个铁架子下面仰拍，产生一个汇聚线，近大远小、近疏远密，就有了一种节奏变化感。同样是拍一个铁架子，你换个角度，就会有韵律的感觉，至少可以和别人拍的有一点点不一样。第二个是诗意。诗意是什么？诗意是一个人对眼前景象的一种感受，是一种个人化的情感抒发。我举这张照片为例。这是我在一个山岗上，看到远处天空上乱云飞渡，有感而发。我把照相机对准天上云的时候正好旁边走过一个老农民，他回过头一看。他的背影就像一块岩石，嵌在这乱云飞渡的天空上，有一种诗意的感觉。诗意的照片完全是艺术化、情绪化的，和被摄对象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诗意的照片在现代摄影的语境下也有现实意义。具有诗意感，也是让我们照片产生一些不一样味道的一种有效手段。▼
另外一个是寓意。寓意是什么？就是这个画面除了好看之外，我们还赋予它一定的意思，可以管这叫知微见著，也可以管这叫举一反三。我们起一个公司名字，或者人名，多多少少会有些寓意在里面。我举个例子。照片上的这个人拿着蛋对着阳光看，好知道蛋是不是新鲜。我用这张照片作贺卡，在下面写：“好蛋还是坏蛋，老百姓心里最明白。”这就是一种寓意。但是有寓意的照片要注意分寸的拿捏，现在有很多搞当代摄影的人，总标榜自己“前卫”“新锐”，但是照片里的寓意人家根本看不懂。尤其像我们这样做纪实摄影的，不能太孤芳自赏。▼除了诗意、韵律、寓意，更重要的是连接。连接也是我最常用的方法。比如这张照片中的这个老人在卖水葫芦，我们很多人拍照片会只拍这个老人，但是我觉得更好的是后面这个广告，正好和这个老头形成比较大的反差，放在一个画面里就形成歧义、对立，形成新的一层空间想象。然后一个妙龄女郎走过来，她和老先生的反差就更大了。这三个点在一个画面里展现，可以欣赏的内容就比单一的一位老人更多。你可能会想到人生的不同际遇，想到年轻和年老的问题、贫穷和富裕的问题……你可能会想到很多东西，这样就产生了一种连接。这里的连接其实不是数学上的1+1+1，而是化学上的1+1+1，它可能发展成一场“爆炸”，一场信息内容的爆炸。连接可以打破空间、时间的限制，而且每个人的处理手法都不一样，这能让你的照片与众不同。▼还可以用多张照片来连接。专题摄影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连接，把不同时空的画面通过线性思考或是发散性思考串联起来。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上海的公园里跳集体舞，过了三十多年，我发现公园那些跳广场舞的人，大概就是他们这些人。这两张照片就可以靠时间的关系把它们连接起来。还有一种连接。二三十年前，有两个老外在外面会有很多人围观，但是现在呢，就是蛮稀奇的一件事也没有一个人去围观他们，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从这两张照片的连接，你可以看到上海城市的国际化，其实已不言而喻了。
连接不仅仅是同样一件事情的延续，它可能是对立，可能是异化，可能是一种想象，可能是外形的相似与内容本质的不同……连接可以是多样性的，全方位的。归根结底，“连接”就是把我们一张张的照片朝着思想的向度，在内涵里集结、叠加，来说明一个问题。对于纪实摄影来说，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法。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对于纪实类照片摄影者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只要坚持不懈，用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就可以把整个城市的脉搏、城市的变化拍下来。这是一个天赐良机，而且我们就是其中的一份子，我们每个人都感同身受。有些人很开心，家庭幸福，但也有人贫穷，心有不满，这些都可以通过你的影像、文字反映出来，这就是我们时代的丰富性。这个时代表面上是汹涌澎湃，但底下也是暗潮汹涌。比如近几年出现了很多新现象：年轻人的新时尚、豆腐渣工程……只要有变化有问题，就在纪实摄影的创作范畴中。纪实摄影不光为了怀旧，在传播的同时，也可以对这个社会发出正面的警示，是多多少少可以对社会的进步发展起到作用的。
拍所有的东西，你首先是要看见，然后才能拍到。但所谓的“道道”就只是“看见”吗？其实不见得。眼睛不能企及所有被我们“看见”的东西。我们看见的有很多东西，其实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是用思维看见的。
举个例子，我有一次和一些影友到楼顶上去拍照。同样一个时空下，有的人对景色风光比较感兴趣，有的人对大楼底下的老城厢、街道、车水马龙比较感兴趣。在同样一个时空下，为什么有的人看见了，有的没看见、没拍到？因为你有兴趣，所以你愿意多看几眼，多想一想。所以要遵照我们的内心。你的初心可以让你看到更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要看见更多的东西和你自身的知识结构也有关系。你的知识、学养，或者你专有的一些特长可以帮助你更多更深入地理解你眼前的形象。下面这张照片是2005年10月17号巴金过世后一天，我在他们家拍的一张照片。巴金曾经写过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小狗包弟》。假如我没看过这篇文章，没被感动过，我的第一反应一定会是把闯入画面中的这条狗赶走。但是我看过这篇杂文散文，知道其中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所以我会拍这张照片。你所看见的东西，并不简单地来自于眼睛，不仅仅是目力所及，更来自于你自己本身。我还发现，你能够看见更多东西和你的胆识是有关系的。其实这个社会的复杂性、多样性，我们不是不知道，但是有的人怕事情，不愿意用镜头去面对。他并非没看见这个事，只是装聋作哑，避而不见。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发生，有的人确实不知道，有的人避而不见，装聋作哑。洛夫的诗中有一句话：历史睡了，时间醒着；世界睡了，你们醒着。我们做纪实摄影的人，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世界，千万别睡着，拿起你的照相机。这个时代是上帝赋予我们一个天大的礼物，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们可以用丰富多彩的形式把它采集下来。文编 ｜ 何青怡
美编 ｜ 潘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