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99岁的饶平如先生与世长辞。就在不久前的1月19日，我们还专程拜访过他，当时的他精神矍铄，风趣健谈。尽管在打动无数人的《平如美棠》出版前后，已接受了百余次的各类采访，但他仍认认真真地为我们叙述人生中的点点滴滴。
本文图片均来自微信公号“上海民盟”
他从50年代加入民盟时谈起，说那几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他指着钢琴上摆放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奖章”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给我们看，还开心地说墙上的巨幅婚纱照是“人家帮忙合成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我们熟悉的那些画，有他和美棠的照片，还有更多没有公开发表过的画作和资料，在每一幅图片边，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他跨过两级楼梯，从另一个房间拿出被翻译成英语、法语、韩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各个版本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他讲起妻子毛美棠和那只叫做“阿咪”的猫，眼里会泛起泪花，而回忆起无数艰难岁月，却说“我再给你们讲一个笑话”；
他说，他的第二本书即将出版，名字叫做《平如的本子》；
他还笑着说，自己离百岁还有“一步之遥”，生和死在他看来都是开心的事情……

遇到美棠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
1921年，饶平如出生于江西一个读书人的家庭。1940年，读到高二的他积极报名，成为黄埔军校18期学员。
20岁那年，饶平如从黄埔军校毕业，在常德、衡阳、湘西等正面战场与日军作战。在枪林弹雨中数次险死还生。
1945年，湘西雪峰山外围战。时为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2排排长的饶平如趴伏在山头，子弹擦身飞过。前一天，就在这个位置，他放炮打死打伤了对面山上行军的70多个日本兵。这一天，他和战友完全暴露在早有准备的敌人火力下，十步外，四班班长李阿水被炮弹击中，片刻功夫便牺牲了，这一幕让饶平如永生难忘。
他抬起头，看见天空晴朗，云影徘徊，又环顾四周的莽莽青山，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有蓝天，有白云，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他说，“那时真的不害怕”。
山头受困，九死一生，他最终活了下来。
父母之命，一见钟情

抗战胜利后，饶平如接到父亲的来信，希望他请假回家参加弟弟的婚礼，同时也想借此机会把他的婚事谈好。
就这样，平如跟随父亲来到了美棠家。“我一进去之后，就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那里涂口红，我心里面就感觉到很好，很高兴。人家问，你看这个女孩子美不美啊，我说当然是很美丽的。”从此，这位不怕战死的热血青年开始有了担忧：“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
1948年，他们在南昌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两人虽然多地辗转，但“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饶平如说，恋爱、结婚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时刻”。
1951年，他们来到上海。平如在舅舅开的大德医院和大德出版社同时做会计和编辑。“两份工作的工资有二百四十块，当时算相当高了。”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美棠保管：“管钱太麻烦。我只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写写画画玩玩，所以我们配合得很好的，她也替我想，也照顾我。”
1956年，上海六家出版社合并为上海卫生出版社（后合并到上海科技出版社），饶平如就是这一年和好几位同事一同加入了民盟。
“当时盟组织开展了很多好玩的活动，印象很深的是成立了英语俱乐部，经常在中山公园等地方练习口语。”
饶平如喜欢学英语。为提高业务水平，他聘请了英国老师苦学五年英语。他任职文字和美术编辑的《妇幼卫生》，是当时中国唯一一份宣传妇幼保健卫生的杂志。为了扩大稿源，他还大胆地给一些国家的大使馆写信“讨经验、要稿子”，直到稿件发表后，他才被相关部门告知“不能私自联系”。“但之后仍不断收到苏联、保加利亚等国家寄来的资料。”他得意地说。
饶平如一直笑着回忆这段时光，“我还是愿意回到50年以前那个时候，人还在，我们在一起，再苦再累都有意义。”
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1958年，饶平如被下放到安徽“劳动教养”，一年半以后“留地就业”。从此与妻子离别22年。
美棠曾被劝告与丈夫划清界限,但她没有理会。“她后来和我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美棠还对孩子讲：“爸爸是个好人。”
“那些年我在安徽，日子很拮据，但美棠要比我更加艰难。”家庭生活的重担落在了美棠肩上，她变卖了自己的所有首饰，“本来想留一个金镯子给女儿，怎么能留得住。晚上给女儿带上，天一亮，就拿下来卖掉了。”
为了补贴家用，美棠去做临时工，去上海自然博物馆修台阶，背水泥。“美棠过世后，我路过自然博物馆，会去门口坐坐，有时会想，这个台阶里面，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过的水泥。”
两地相隔，他们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尽管我们分别的时间很漫长，但灵魂始终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有信心，总归会有团聚的一天。”
1979年，平如终于回到上海，在原单位参与《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的校对工作。此后，生活逐步好转，“但正如杨绛先生讲的那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暮年才有一个安静的居处，但是老病相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平如得了两次不小的病，在美棠的精心照顾下康复了。而平如好了，美棠又得了重病。80多岁的他每天5点钟起床，为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纪录，一做就是四年，他不放心别人帮。
美棠的记忆力日渐衰退，她说想吃哪家的点心，平如蹬着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买，等他买回来的时候，她又不要了。
有一天美棠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平如怎么说她都不信。“我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绝望了。”
2008年3月19日，美棠看到平如，眼圈一红，留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平如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一点点逝去的温度，“这就是永远的离别了。”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相思始觉海非深。美棠走后，平如难过了很久。半年后，他决定记录下自己和美棠的爱情故事。“画画是我消除苦闷的一个方法，画完之后，觉得轻松一些。而且我想把她的故事告诉大家，让家里的第二代、第三代孩子们都能听到。”
两年多的时间里，平如用18本画册中的300幅画记录下了他和美棠60年的婚姻生活，同时也记载了时代的变迁。
他画下了与美棠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画下了两人热热闹闹的婚礼场面；画下了已损毁的结婚照；画下了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生动细节……“画到美棠的最后一滴眼泪，我自己也是留着眼泪画完的。”
2011年，孙女欣欣把他的画传到网上，很多人看到后非常感动。柴静在采访他后写下了《赤白干净的骨头》。柴静问：“您已经九十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饶平如答：“磨平？怎么讲能磨得平呢？爱这个世界可以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2013年，《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出版，引起极大轰动，被读者们称为“世间最美的爱情”。当年便获得了《新京报》2013年度好书、《南方都市报》2013年度装帧设计奖、新浪中国好书榜2013年度最感动图书、凤凰读书2013年度典藏书等数十个书籍奖项。几年内加印了十几版，印数20余万册，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受到美国、英国、意大利、德国、韩国、荷兰、法国等世界各地读者们的欢迎。
法国《观点》周刊这样写道:“当我们的主人公,一位生于20世纪中国的普通人,在耄耋之年拿起他的画笔讲述一段伟大的爱情故事时,中国现代史鲜为人知的一面突然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完成这项壮举的就是饶平如先生,在深爱的妻子离世已近十年后,他对她的爱情依然坚贞不渝。”
这些年，原本冷清的家中热闹起来，记者、出版商、读者纷纷慕名前来。“很多人找我来聊天，谈故事，我觉得这不叫打扰，大家都是关心我。”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写毛笔字、打拳、弹钢琴、画画、看书，喂猫咪。
钢琴是他2011年才买的，并自学着妻子最爱的歌曲。在2017年湖南卫视中秋晚会上，96岁的饶平如现场弹唱《魂断蓝桥》主题曲，回忆他跟美棠的那些或艰难或美好的曾经。他还分享给在场的观众十六个字：“人生苦短，莫负初衷，凡事相信，凡事期待。”
饶平如说，有出版社已打算将他近年的新画作再出本书，叫做《平如的本子》。在这本书中，会谈到他的更多经历和家事，“还有我妈妈的家事。妈妈是位才女，小时候，同学来找我，妈妈说的那句‘同学少年多不贱’，我一直记得。”
“如果说人生如戏，我在人生中演过很多角色，但还是和美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最开心。”
爱是永不止息
“您现在再想起美棠是什么感觉？”那天，我们小心翼翼地问他。
“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我也感悟到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生是开心的事情，死也是开心的事情，都是人生必经的过程。美棠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但我应该没有当初那样难过了。不过，我们的小猫阿咪在2019年11月26日去世了，这是我和老伴儿共同养过的猫，我特别难过。”
饶平如告诉我们，他还把夫妻俩和小猫之间发生的很多趣事画了本画册，但是不知被哪一批前来拜访的人拿走了，这成为了他十分遗憾的事情：“我画这些只想给自己和家人留个纪念，又不值钱，他们拿走干嘛呢？现在阿咪走了，画册也不见了。”说到这里，他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难过于猫咪走了，画册丢了，其实，又何尝不是想留住关于美棠的一切。
为纪念美棠，平如曾在家中种下一株小小的海棠，初夏时开满花朵。他说：“旅途当中，找着好同伴，这辈子活着也很坦然。现在她先下车，我到一定时候也下去……人生就是旅途。”
爱是什么？饶平如说，他喜欢《圣经》中的那句话：“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如今，平如与美棠已在天上团聚，而他们的故事仍在世间传颂着。
爱，生生不息。
（原题为《最后的独家专访：听老盟员饶平如讲述世间最美的爱情》）